201. 正文完 看试手,补天裂(1 / 2)

社稷山河剑 退戈 9963 字 2个月前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 又被刀客粗暴地横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惯他这萎靡不振的模样,刀客火气深重。

其余大妖领会出禄折冲的深意,同是心烦意乱, 不再逗留, 相继离开。

刀客说“我送你一程。”

倾风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半日功夫没待上, 只来得及吃上一碗面, 就被催着送客了。

她总觉得这刀客说的话有另一层涵义, 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说, 起身走下楼梯, 站在一楼的门口处等着她。

去往城门的一路上, 刀客只抱着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绪, 酝酿到街巷的尽头, 才终于说出口。

“坦诚而言,我对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 我主的精妙谋算不会落空,妖境不至于再临涂炭。”

倾风淡淡道“哦。”

刀客又说“想来你对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倾风张了张嘴, 最后将一些虚伪的话咽了下去,只道“与黎庶无关。”

刀客顿了顿,艰涩地道“妖境数次征伐人境, 血仇似海, 然人境百姓还肯践行仁义之道,解我妖境倒悬崩乱之困,当得大恩。若海内真有安泰之时我等别无二话, 自愿受缚,只恳请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倾风多看他一眼,将身后把那木质长剑取下, 扔进他怀里,还是那句“与黎庶无关。”

“都城的面挺好吃的,这把剑送给你主了。”倾风阔步离开,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静候诸君”

夏日烧烈,暑气渐浓。

晚间一场凉雨过后,初晴时分,禄折冲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虽知此行一去难回,响应者依旧无数。

临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后兵卒们强行将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队伍,命他们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马在都城戍卫,其余人浩浩荡荡朝着少元山进发。

古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来,举城赴难,无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轻,如飞鸿踏雪,影迹难留。唯能尽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气豪情,作明月清辉,普照万里、亘古如斯。

这一条山重水复的曲折道路,走得酣畅痛快。

待徒步赶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个月的时间。

扛着农具前来开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见到一副疏荒惨淡景象的打算,毕竟传闻中的少元山,向来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时山底早已住满了从五湖四海群聚而来的百姓。一条清通过的河流沿着山脉如银河环绕,河面明净透彻,清波淡淡,倒映翠绿山峰,岸边莺飞草长,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农户们扛着锄头站在河流下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操着不同的乡音,吹嘘着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干练的妇人挑着沉重的扁担去给新栽下的林木浇水,沿途听了两嘴,嘘声质疑。

女郎们推着板车路过,扯着嗓门催促众人归家吃饭,说说笑笑地去给住在山上的修士与妖族们送饭。

几个身姿灵巧的少年背着斗笠沿着险峻的斜坡熟练滑滚,被边上的妇人揪着耳朵赏了一个板栗,这才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闲自在、生动和乐的景象。

来自都城的百姓们,被一池安详和融的氛围所包容,一时间瞠目结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为他们选好地方,帮忙扎起临时的营帐。

入秋之后,天清气浪,山上颜色开始在红、黄、绿之间渐次变化。狐主率领众人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听闻过阵法的存在,并跟随一众大妖学习了如何使用那处阵法镇压龙脉的煞气,可亲自从高处朝下纵览,瞧着那神乎其技的阵法,更像是个残缺的图案。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自己寡见少识,后来与附近的住民闲聊,才知确实如此。

一皮肤黝黑的青年擦着额上汗渍,笑着告诉他们“另一半在人境。”

众人大惊道“人境”

他们不由放低了声音,心虚地对视后,讷讷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阵法吗”

青年没察觉出他们的忧虑,兴奋地介绍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对面,同我们一样,忙着开荒栽树,接我们回去”

边上人来了兴致,立马搭话,骄傲地拍着胸脯道“我听我爷说,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边儿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来妖境这边行商,结果天地忽分两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爷去世前,还叮嘱我若有机会,带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长长见识。”

边上的人闻言也涌了过来,熟稔地与他们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着一个法宝的神通,给我们瞧过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粮食跟成片的农田”

一青年听不下去,笑骂道“你小子,嘴里吞来吐去就那么几个破词儿,都说几遍了。”

“我若是说得太文雅,你小子听得懂吗高人有句话叫做大道至简”

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们,何为缘分不过那短短几息的镜影,我可是在里头见到了个与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届时真碰上面了,非得与他拜个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壮汉搓着手,脸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种无比的憧憬,他扭头眺望少元山的峰顶,小声说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赶上过年。”

日子不经催,这段闲聊过后,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脉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天空乌云汇聚,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在昼尤昏。

百姓们听闻巨响,立即扔下农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齐整地赶往阵法所在,据守在各个要处。互相依靠,遥望山顶。

倾风等人踩着一地厚重落叶登上山巅,守在两境屏障之前。

狂风自平地席卷而起,顺着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叶片如大雪团团洒落,在空中盘旋飘扬。其声势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贯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电光一瞬间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开一个巨口,积蓄已久的暴雨如银河倒冲,倾盆而下。

剑气凝成的灰蒙屏障在暴雨冲刷中寸寸开裂,再难支撑,散成无数碎小的流光。

一时间好似月落海上,撞开满天光华。

丛丛密集的人影朦胧于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翘首以盼,在对面寻找着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脚尖,泪如泉涌,殷殷叫了一声“爹”

他那沉稳内敛的父亲听见了,不过没有回应。

倾风也叫了一声“师父”

陈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声,不管对面的人能否听见。拄着竹杖,一脸的高深莫测。

山底百姓们透过茫茫光雾,看见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双方脉脉对视,远隔了三百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却仿似再次交融。心头颤动间,彼此先是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紧跟着流露出面对袍泽同胞的感怀动容。

可惜这磅礴绝伦的壮丽美景未能持续多久,待两境屏障彻底消散,中间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沟壑暴暴露出来。

一股雄浑煞气,正如岩浆似喷涌而出,飞速朝上蔓延。

众人不觉心神一紧,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门。纵然做过十足的打算,可亲身面对这恢宏壮阔的凋敝之势,仍是会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窒息与心悸。仿佛自己不过是只被压在指尖的蝼蚁。

狐狸也本能地开始腿软,两股战战。

此时,狐主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守阵”

山底的阵法随之亮起,人、妖两境的残缺法阵,贯连成完整的箓文。光色并不刺眼,是一种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众人坚毅的面庞。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众人齐声诵念,震耳欲聋,一时间盖过了呼啸的风雨,成功将那翻涌上来的煞气止在半道。

地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无数道裂纹,山石随着震动滚滚而下。

阵法的威力随时间开始减弱,而少元山那条龙脉仍旧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气再次涛涛翻滚起来,欲冲破桎梏肃杀天地。

众人被凄迷的雨水浇得浑身发冷,近乎睁不开眼。心脏也好似停了下来,不住往下沉落。只将失望之色掩饰得完美,未在脸上表露半分。

倾风透过急骤的雨幕,与对面山巅上的人群对视。簇簇雨花中,只能凭借身形与衣着,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倾风试着上前一步。

忽然间,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树散发出净澈的白光,长枝似玉,飞速抽长,树叶摇动间,繁茂如一顶宝盖,遮蔽住一群瑟瑟发抖的飞禽走兽。

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还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忧,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自然得为您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拎出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颔首笑道“大善。”

说罢也身体力行,抬手掐诀,舍去半数修为,投入那道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