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渊愣住,明白过来之后,握着那沾血的软鞭,望着穆明珠叹息道“枉我自负潇洒,竟还不如你通透。”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你这个竟字是瞧不起谁”
萧渊笑起来,果真不再追问书院之事,与她御马同行,转而问道“听说虞岱虞远山先生,这次随你一同来雍州了”
穆明珠点头,道“母皇授意他来的。”她看了一眼萧渊,见他跃跃欲试,抿了抿唇,含蓄道“虞先生久经风霜,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你若去见他,莫要惊愕,反而失礼。”
萧渊微微一愣,思量着道“他被流放十余年,自然饱受岁月摧残”
穆明珠索性直言道“他已身体残损。”
“啊”萧渊愣住,坐在马上,与穆明珠并行于远离云梦泽的土路上,望着好似挂在树梢上的淡白月亮,轻声感慨道“这云梦泽,我十五岁那年跑往边境的时候,也曾见来过一次。那时候的林木格外新,月亮也格外圆现下再看”他低头看着路上被马蹄溅起的尘土,“什么都旧了。我不过隔了五年,又一向锦衣玉食,尚且有此感慨。更何况是虞先生呢”
穆明珠这一瞬与他感触相通,树木扎根于地下,长成后甚至数百年看不出变化;月亮挂在天边,从古至今。可是人的心,永远无法从成熟退回稚嫩。
她也低头看向路上的尘土,轻声道“从前我觉得你像侠士,如今看来”她歪头看向萧渊,玩笑道“你合该是个诗人。”
萧渊微微一笑,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与她玩笑下去,低声道“昔日太祖有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若作诗人,我也宁愿做一个不入流的诗人。”
穆明珠暗中腹诽,这位太祖未免也太爱引用旁人的诗词。
她看一眼萧渊的面色,见青年去了一趟上庸郡,经了一场货真价实的大战之后,眉宇间原本的飞扬意气,好似沉淀下来。
“也好。”穆明珠含笑道“待到来日海清河宴,盛世再临,你满可以堆砌辞藻写许多阿谀奉承的文章。”
萧渊被她逗得一笑,抬眸向她看来,忽然目光一凝,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我等着为你写诗那一日。”
海清河宴,盛世再临,需要一位英主在位。
穆明珠与他目光一触,深知他这一语底下的期盼与热望,为那宏大的愿景所刺激,一颗心不禁激烈跳动起来。
“嗯,”她压下那股不可抑制的热切情绪,目视前方,亦悄声道“等着吧。”
是夜一行人歇在荆州南郡外的驿站。
萧渊与林然所领的五千兵马,驿站中自然是住不下的,仍旧按照在外行兵的章程,由林然领着安营扎寨。
穆明珠与虞岱、萧渊等人入住驿舍。
晚间,众人都在驿舍的大厅用餐。
穆明珠坐在居中的桌子旁,看萧渊跑到角落的矮案几去与虞岱聊得火热。
萧渊虽然出身相府,但是素来跟什么三教九流都打交道,一方面是俊美多才的高门郎君;另一方面却又是亲和力很强的人。这段同行的路上,穆明珠与虞岱也远远打过照面。但是一来是因为虞岱是母皇指派过来的人,穆明珠虽然曾施援手救出他,但也不好上来就交浅言深;二来是因为虞岱过于跌宕的经历,穆明珠在没有找到好的切入点之前,并不想无意中冒犯于他。但是这些显然对萧渊来说都不是问题,他捧着一本随身携带的诗集昔日虞岱所作的诗集,跑到人家的饭桌上,单方面跟人家聊得火热,既没有打扰对方用餐的自省,也没有对虞岱身体残疾的关注。
自然而然的,他就在虞岱身边坐下去了。
穆明珠从萧渊身上收回目光,可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赋,正所谓“明主知人,而不使人知己”。她想到这里,忽然记起这一句乃是萧负雪所教,不禁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却见自己所在的主桌气氛有些诡异。
因出行在外,万事以方便为先,所以穆明珠要随行紧要几人都一同坐下用餐。
此时从她左手边往下,依次是樱红、翠鸽、静玉、柳耀。
因为柳耀的女子身份,穆明珠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免得她跟众监理在一处多有不便。
此时柳耀伸筷去挟眼前碟子里的一片腊肉,筷子刚伸过去,那落点的肉便已经给静玉抢先挟走了。
如此几次,柳耀便不再动菜,只低头默默喝粥。
静玉这才像是出了口气,瞪了柳耀一眼,也放下筷子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淡声道“不许浪费。”她食指叩击在桌板上,盯着静玉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道“吃不完不许离桌。”
静玉一噎,抬眸看一眼公主殿下,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这一餐饭用完,除了角落里还缠着虞岱说话的萧渊,便只有静玉一个人坐在主桌艰难吃饭。
过了片刻,翠鸽从二层轻手轻脚下来,手中罩着一个空碟子,到静玉身边,轻声笑道“就知道你吃不完。我空了一半肚子,帮你吃一点吧。”
静玉如闻大赦,忙分了她一半饭食,嘀咕道“那柳监理什么来头怎么殿下走到哪里都带着该不会是那个爱吃醋的准驸马送来的就防着我呢。”他也看出了柳耀与那黑面都督有几分相像。
翠鸽悄声道“你跟柳监理对着干,要惹殿下不高兴的。”她在扬州时,跟静玉、静念接触比较多,算是有交情的朋友了,便提点道“柳监理是做正事儿的人,帮着殿下查账呢。南山书院许多人算账,都不及他一个。我这段时日来,跟着柳监理学算经,也大有长进,以后帮殿下做事就更方便了。我看你呀,与其跟柳监理对着干,倒不如也拜他做师父,要他教你一点算经”
“拜他做师父”静玉冷嗤道“做梦”他最讨厌像准驸马那样冷冰冰又高傲的人,那齐都督至少还有个驸马的身份,这柳监理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便能要殿下日日带在身边独一份的马车,独一份的吃食,连宿处都紧挨着公主殿下
翠鸽不语,低头吃着饭菜。
静玉默然片刻,忽然又道“那柳监理果真是算经好,才入了公主殿下的眼”
翠鸽道“我骗你作甚”
静玉转头看向她,道“你学算经的书本呢借我一份看看。我改日打个大金镯子送你。”
翠鸽笑道“我要大金镯子做什么戴上做事都不方便。”又笑道“你要看,我明日取了给你。”
静玉忙满口谢她。
穆明珠在二层房间里,拆了发髻换了衣裳,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得门板一动。
“谁在外面”樱红扬声问道。
“是我。”却是萧渊的声音。
穆明珠虽然跟萧渊一向亲近,但毕竟男女有别,重又捡了外袍披起来,打个呵欠,道“进来吧。”
萧渊却是站在门外没动,半响道“我不好进去,还是你出来说吧。”
穆明珠失笑,开了门板,见他手里卷着一册起了毛边的诗集,无奈道“你半夜寻来,莫不是要与我论诗”
“那倒不是。”萧渊看向自己手中诗集,也是失笑,藏到身后,道“我本来是要跟你商讨雍州之事,方才见你还没用膳,便先寻了虞先生说话,谁知一说话便忘了时间,待到回过神来,已是一个人都不见”
穆明珠微笑着,从他身边走出来,拢紧外裳,轻声道“到外面边走边说吧我正想出去走走。”
若是要论雍州之事,可不适合在耳目众多的驿舍之中。
“好。”萧渊会意,随手接了樱红递来的靴子,弯腰给穆明珠放在脚边。
穆明珠换了靴子,与他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往驿舍外的小径上而去。众扈从远远跟在后面。
“雍州一事,你有什么想法”穆明珠低声问道。
萧渊看她一眼,道“我其实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诧异于你的镇定。咱们已经到了荆州,马上就要进入英王的地盘了,你没有什么想法吗”他是想知道穆明珠的安排。
穆明珠轻声道“襄阳郡、义阳郡、南阳郡这三郡之中,你说咱们落脚在哪里最合适”
萧渊道“不如留在南郡。”
穆明珠轻轻一笑,看着他,玩笑道“萧渊,你是不是有点怕英王”
萧渊却没有玩笑回去,而是认真道“扬州那次很危险。荆州这次,你不要再冒险了。咱们商量个稳妥些的办法出来。”
穆明珠望月一叹,轻声道“正如火中取栗,何尝有稳妥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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